漠风不相识(短篇小说)
原刊于《青海湖》2025年第2期
晚霞已消退。深湛的天宇淡淡地透出一种肃穆而悲凉的辉煌。
还没出现一颗星。
你坐在我的身边,距离一尺。这恰好是一种亲切而矜持的距离。彼此都不感到太疏远而又太亲昵。
故乡茂密的丛林中,唯独柏林河有这样一角荒凉的河滩,原本已是个很奇异的现象;现在,你和我静静地坐在这儿,就更奇异。先祖们和父辈们在这条河和由这条河养育出的两岸丛林、原野里劳作、耕耘、放牧……用苇草纺织草帘,用河泥肥沃田园;爱美的,还会用河岸的石头雕些石皿石兽,去辽远的城镇里销售;换成一块花布,几条彩巾,打扮自己的妻子儿女。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这似乎就是养育了我和你的故乡的旋律。
唯独我和你,是两个叛逆。
十年来这是你第一次回故乡。也许是惊诧于维也纳的典雅与幽美。也许是慨叹于西柏林的整洁与严谨;也许是无数次的水银灯与霓虹灯、无数次的掌声与油彩,使你厌倦了。你突然决定,拎起那件帆布小提包,连你那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也没带,就独自悄然回到故乡。来看看那思你、念你,而从不抱怨你的年迈的父亲和母亲;来呼吸一下只有故乡才有的清醇的风和默默的毫不出名的柏林河……
而我,十五岁就去了青海。(不是流放,是心甘情愿的)在高出故乡恰恰三千公尺的高原盆地里,重复着父辈们的形象——开拓,耕耘,劳作;收获,贮藏,期冀……是被那亘古的蛮荒所震撼?是被那粗犷的旷达所陶冶?竟拿起一支俗笔,写了、涂了一些速朽的小诗小文。居然,还出了一本小册子——《北方的风》。
二十五年来,我第一次回到故乡。
故乡并没有我的亲人。(当年,正是因为父亲母亲一齐在那场灾荒中病殁,我才独自出走的呀!)然而,我还是回来了。尽管,连我自己也不清楚,究竟是为什么?
在柏林河那一尺五寸宽的堤坝上,在那一片垂柳纷纭如发的绿荫下,你站住了。修眉下的一双美目定定地注视着我,那轮廓极美,艳润如樱的嘴唇儿颤了颤,才平静地说:
“我认识你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我笑了,你一定是在恍惚间错了。
“我认识你。”你的语气加重了,修长的眉梢微微挑了起来,使一双美目清亮如星。
“你一定是错了!”我也加重了语气。
“没有。你比我大八岁,是三月十三生日;我是六月二十四日生的。所以,你实际上比我大八岁零两个月十一天。”
我惊诧了!……
“你是十五岁走的。你走之前,娘就告诉我,爹把我许给你做媳妇了。是你爹还没病逝的时候就许下的。可是你走了,就再也没了音讯。娘还叮嘱我一定要等着你。可是,我没等。十七岁那年,我进省城了。是被歌舞团选上的,所以……”你略略地停顿了一下,黑色的瞳仁里透出一种难描难述的情绪,“我就没等。”
我感到一阵颤栗的眩晕。
我在听一个神话!听一个我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神话!
柳丝儿拂动,阳光像碎金似的洒下来……
你就在碎金也似的闪烁的光环里站着。静静地,等着我的回答。
“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
无名的故乡的柏林河,龙是绝对没有的;就连鱼儿,由于乡亲们的过量捕杀,也几乎极少了。然而,依旧有水纹儿。而且,极美。
水纹儿,是风儿写给自然的诗笺;是河水献给飘忽的风儿的爱。
我和你就这样静静地坐着。看着水纹儿,看着风和水涂写她们缠绵、无言、静极、美极的爱情诗。
暮色开始重了。
你站了起来,向着柏林河更荒凉的一角走去。窈窕的身材,袅娜、绰约;由于脚下凹凸杂陈的卵石,使你的步伐蹒跚、迟疑,像一个学步的小女孩楚楚动人。而那一头卷曲的黑发,已被夜色贪婪地浸润消融。
我怀着一种圣洁的感情注视着你,注视着你走向远方。心头,有一种恬静、温馨的情波浮动,像这柏林河面风和水描画出的爱情——轻微、柔顺,而又无边无尽……
你在柏林河一角裸露的沙滩上蹲下来,伸出手,去撩动河水。
夜色里原本该什么也看不见了。可是,天哪!那一颗一颗水珠儿竟像珍珠般耀眼,一亮一闪,又落入荡着涟漪的柏林河。
你,还是个孩子,一个小孩。
我扯起风衣衣领,仰身躺在河滩上。鹅卵石硌得我脊背生痛,可是很惬意。
有徐微的风。
天宇间肃穆、悲凉的辉煌已经褪色。
我发现了第一颗星,一颗小星。我知道,这是一颗恒星。
十天里,你总是在坦坦荡荡地敲开我远房的、比我年轻得多的小叔的家门,坦坦荡荡地说:
“我找他。”
远房的小叔啊,以他淳朴的乡俗民心,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巨大的“秘密”,把一套旷大的新居留给我们,背起竹篓,沿着山路,去文峰岫顶采药去了。
一杯茶。一支烟。
茶是你的。烟是我的。
“……故乡的这条河为什么叫柏林河呢?”你自言自语说,“站在西柏林那三层立体交叉公路上,看着那如蚁的彩色车队,我忽然相信了命运。如果没有故乡的河——这条名叫柏林的河,我绝不会看到西柏林这车队的河……真的……”
我笑了:“那么?维也纳呢?”
“那是因为故乡的柳树啊。”你认真地睁大了那双让我觉得心弦摇撼的明眸,“小时候。夏天,我总喜欢赤着脚蹦蹦跳跳地沿着柳林去上学。蝉唱消歇的一刹儿,我总会听见柳叶儿轻吟低唱——那才是她自己的歌。你见过月下的柳树吗?……那清凌凌的月光,那纷披的长长的柳丝儿,我总以为那是仙女们在用银子样的月光做水,洗梳她们绝伦的秀发。那时候,你仔细听——柳林也有她自己的一支歌。那是从她自己心灵深处唱出来的。静极了,美极了。我常常静静地听、静静地在听歌中做梦……我觉得,只有天上的月亮,月中的嫦娥,大概才真的能听见、能听懂、能理解她歌中的含义。”
你是个小孩!你真是个小孩!你讲的都是童话。你讲的都是梦。
可是不知为什么,我愿意听你讲。愿意看着你那美丽绝伦的面容,像圣徒听耶稣传道似的虔诚、麻木地听你讲童话和梦。那时候,那一片温馨的情波会整个地浸软我的心;然后,沿着心的脉冲,浸软我整个的身子。软得我以为自己会在这温馨中融化,融化成一缕月华飞曳……
“你常常觉得自己寂寞吗?”我点了点头。
“我也常常觉得。越是演出繁忙,越是记者缠绕,越是闪光灯频率增高,一种空旷的寂寞就越是强烈!”
“我和你的寂寞完全不同。”我摇着头,使喷出的烟雾流荡在我的脸前,好让你看不清我脸上的悲凉。
“你为什么没有结婚?”你坦率得像个孩子,童稚里带着纯真的好奇。
我无言以答。
难道应该都告诉你吗?……那儿是一片空旷大漠;那儿是一片只有苦役犯和开拓者才敢存贮希冀的地方。那儿,沙比草多;石比树多;兽比人多。而男人和女人比例完全失调!况且,那儿的女人,都是因为自己的男人去了她才去的;根本就不曾有她已经去了,才想起寻找一个伴侣……而我,丑陋的躯壳里包容了一颗骄傲的心,自卑的魂灵艰难地托举着一顶自尊的神!我的寂寞是以绝望做基座的啊……
……我不知道我当时向你说了些什么?我只觉得四十年、四十年里我想找个人一吐衷肠的感觉得到了满足;我只觉得四十年、四十年里我不再有任何新的乞求和期冀。以后,无论是大漠、荒野、坎坷、泥泞、炼火、地狱、阳春、美景……我一个人彳亍前行时,都将不再因孤独而胆怯,因胆怯而寂寞了。
寂寞,将与我绝缘。
夜风已微带怯意。
我坐了起来。发现满天都已是繁星——北斗、北极、天琴、天狼、武夫、宿……星星们都睁开了眼睛,却又是动也不动。诚如人间,遥远的暗淡的,都是在真正地燃亮自己;而几颗耀眼的、明亮的,却仅仅是依赖太阳的反光。
天上的星星哟,你们为什么那么遥远而又那样亲近;
地上的人们哟,你们为什么那么亲近却又那样遥远……
你站在那一角沙滩上唱了起来。
我迈开大步向你走去。你待我走近,却又转过身向着更荒凉的那一角河滩走去。“再往那儿走,可就是绝路了。”
“我想走到那绝路尽头看看。”
“那儿有一个洞。不,不是洞。只是石崖下的一片凹壁。”不知为什么,我忽然又加了一句,“凹壁尽头是峭壁,峭壁下面是深潭。”
“真的?太有意思了。能去吗?”
于是,从河滩走上河床,从河床走上绝壁,沿着低矮的隧道般的小径,弯过几道陡起的石岩,找到了那个尽头的凹壁。
你坐了下来。我也坐了下来。距离依旧是恰到好处的一尺。
暗夜里你笑了一下。不知是笑这个距离,究竟是太远还是太近?
我也笑了。报答你那一笑的温柔。心,如果不设防,距离便毫无意义。
柏林河水因暗夜而变得深沉。水纹儿不再是那样细腻、秀美,而是变做一种浮动的柔和的波浪。
一只船,扬起帆,在几乎没有风的风中逆行而上。桅杆上的风灯和舵边的尾灯,在柏林河上耀出两条闪着桔红光色的路:颤抖着、笔直地向着你和我。似乎是一种诱惑,是一种召唤:来吧,沿着这橘红色抖动的路,你们也会走上诺亚方舟。
河对岸,隐隐约约的,你和我的乡亲们在用一种简陋的油灯,诱捕河边滩涂上一种只有拇指般大小的河蟹。这些油灯总是在一个平面上游动、流窜,伴着间歇的呐喊和笑;闪着庸俗、贪婪,甚至让人觉得自私的光;与那满天清亮、晶莹的星辰相比,它们显得更充实、更热情。
你没有说话,只是脱下鞋,把一双瘦小的足,放进凉浸浸的河水中,轻轻地摇起一圈圈涟漪……
我什么也不做,把两只手并拢,塞到腿之间,迷茫地向前方瞠视。思想上是一片温馨的空白——这空白是如此旷大与渺茫,又是如此恬淡而圣洁。也许……辞别人世间的一刹那时刻,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温馨的感觉。否则,为什么把“死”称之为“解脱”呢?
又有一只船从河面上驶过了。船上有许多灯,使柏林河变得华彩流溢……
“真美。美极了。”你说。
我没有回答。因为茫然仍充斥我整个心胸甚至魂灵。而且,我也不能理解,“真美”,你说的是河上的船?船上的灯?还是这夜色?这风?和这变得神秘了的大自然?
十天里,我们总是在一起,又总是你在说。说起你最初进城的惶惑,说起你练功时的苦楚,说起他——那个最初崇拜你的仓库材料员。每次演出散场时,等在剧院门口,送给你一枝(仅仅是一枝)小小的蓝色“勿忘我”。而现在,他已是间震遐迩的改革型厂长。但只要是你去演出,散场时,他仍会在出口处等着你;怀着一种愉悦的骄傲,依然是送你一束鲜花。(只是鲜花的色彩和花束,都已随着爱的充实与膨胀变得更艳丽而多彩了……)
“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爱上他的。也没有觉得是他在追求我。甚至,我常常觉得是我在追他,追得死死的。每逢他出差(那时,我们还没有结婚。)演出无论多么成功,多么好!出了剧院的门口,没有看见那枝花儿,我的心情立刻会变得懊恼、沮丧,甚至心灰意冷……”
“当我生了小莹莹,他接我回家的那天,他不是搀着我上楼、进门;而是用双手把我抱起来,就像托着小莹莹那样,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。在我额头上,很响很响地吻了我一下。你知道,那时刻,我多丑!又疲惫、又苍白,又因为怀孕而长着蝴蝶斑……”
“他……漂亮吗?”我问得很小心。
“漂亮!”你答得又脆又响,充满着一个妻子的自豪,“你想,那时候,我都已经出名了么。如果他不是这么诚挚、这么体贴;当然,首先,他得让我觉得看得过去——也就是漂亮,像个堂堂男子汉!我会心甘情愿地拒绝了那些导演、编剧、让我讨厌的高干子弟,下嫁给一个仓库管理员吗?……”
你是对的。又是幸运的。
听你讲述你自己的故事的时刻,一股自卑的潜流曾悄悄地漫过我近于荒枯的心田。然而,倏忽间,就又被你给予我的信任和友情所蒸发殆尽。甚至,滋生于一片葳蕤的春草,使我觉得世界更美好。
真的。此刻,当你像个小孩似的摇动着双脚,在水面上拍起很响的浪花,说出“真美。美极了”的时刻,我空白的脑海里,真的不知你指的是什么?
如果让我说实话,(小孩,你千万别生气。)我会说:这夜色里,这故乡的柏林河畔,这众多的灯和星的世界里,真美,美极了的是你——而且,只有你。
十天里,我的心海里卷起一场风暴!一场比我在大西北广袤的旷野里所见过的、所承受过的、所搏击过的任何飓风狂沙都要大十几倍的风暴!四十年了……我经受了多少苦难?我憧憬过多少人生?然而,我不相信!不相信人世间会有像你这样美、这样灵性、这样纯洁的小孩子一样的女子。而且,天哪!你的爹,我的爹,曾经许诺过:让你,做我的媳妇!
我悄悄地伸出了手,想去揽住……
“别动。”你轻轻地说,“如果我愿意,我会自己靠近你的……”
我惊颤地把手停在空中,麻木了。你是对的。
“那么,你坐得再近些,离我再近一点儿……”我怯怯地要求着。
你听话地坐了过来,离我极近。距离只有一寸。
我把两只手平稳地放在膝盖上。为了保证我的真诚,一动也不动。任渺茫的空白,越扩越大,越扩越大,越扩……越大……
你微微地侧过脸来,怨艾地深深地注视着我。
夜色确实已很深了。
北斗七星已经倒转了几近于一百八十度的方位。
河对岸,贪婪的渔人早已消失。浓重的乡音的最后几声呼唤,也早已停歇。连风也疲倦了,不肯再给他眷恋的柏林河写那些细腻、缠绵的爱情诗。水纹儿几乎消失,河面上涌动着一片灿烂的星光,柏林河在静静地流……
“该回去了。”我轻轻地说。又补充了一句,“否则,你会着凉的!”
“再坐一会儿。只坐一会儿。”你像个孩子似的求乞着。
我没有说话。你知道吗?就这么坐着,坐到天亮,坐到堇色的霞光布满整个天宇,坐到阳光再一次耀亮柏林河两岸的丛林、原野、袅袅的炊烟,我也会心甘情愿!
我站了起来,没说话,拧亮了手电。
你犹疑了一下,随我站了起来,朝着我们来的方向走回去。
河对面熄灭了的渔火,倏地又亮了起来,淳朴的乡音带着一种粗犷、欢乐的性的呐喊,淫秽地、七高八低地怪叫着……
我回头朝你笑了笑。
你会意地、有意识地放声笑了起来——那一串笑,如梦幻的铃声,摇动了寂静的夜和对岸逐渐喑哑了的呐喊。
只有一个小小的光圈,照着我们眼前崎岖、黑暗的路。
又是这一尺五寸宽的堤坝,又是这如长发纷纭的柳丝……
你站住了。
“我冷。”你的声音中抖着战栗。
我默默地脱下风衣,披在你肩头。你却伸出两只手,把那夹克似的风衣穿在身上。微茫星光的夜色里,这硕大的风衣使你显得更瘦小、婀娜。你的面色苍白极了,连那艳润如樱的嘴唇也失了血色。只有你那双美目,清亮如星,暗淡了天上所有的星辰。
你微带颤栗的定定地注视着我,充满热力却又挟带冰凉地说:“你吻吻我。”
我的心一抖,受了伤般的疼痛!我不需要怜悯和施舍!我觉得十天来一切温柔的感觉都毁了!毁得如此彻底和决绝!
我拧过身子,大步走去——犹如又在大西北的戈壁滩里朝一个坚定的目的阔步跋涉!
“站住!”你迸着哭声暴怒般一喝。
我不!不站住!我仍要阔步走去!
“你站住!……”你哭了,带着强烈的喘息跑着追来。
我的心一下子又软了,软得如同浸泡在你温馨的气息中的那种酥软、疲惫……我站住了,软弱地转过了身子。
小孩!我的小孩!你,究竟要干什么?
你急促地跑上来,踮起脚尖,用一双玉臂挽住我的脖颈,满脸都迸着泪花儿,把一个湿漉漉的、灼热的、带着泪的咸味儿的吻,印在四十年我从未曾吻过任何一个女子的唇上。
我哭了。
我觉得浑身都在抖动。像飓风中一棵连根拔脱,失去生命的白杨树。(大西北高原上,有多少棵这样死去的树啊……)
我紧紧地抱住你,紧紧地!
你的腰肢是如此纤弱,你的胴体是如此柔软,你的心是如此剧烈的颤栗的跳动。
你仰起脸来,眸子里全是盈盈泪水,你求乞似的说:“你,你喊我一声媳妇儿……”
我僵滞了。然而,我摇了摇头。
“为什么?”你焦灼地问。
“我不能!因为……你不是我的媳妇儿。而且……我也不配。”
“可是,”你在我的拥抱中扭动了身子,紧紧地贴住我,两只手臂胶着似的粘住我的脖颈,“二十五年前,爹就把我许给你了呀!”你又像个不明事理的孩子了——那是两代人之间,毫不相关的诺言——我们这一代,对上一代的诺言是毫无义务的啊!
你急急忙忙地说:“从娘告诉我这件事儿以后,一直到我结了婚,生了女儿,我还都一直在想着你。不,是想象你……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如果命运真的把我交给你,你会是个什么样儿?打从知道你从青海回到故乡的消息,我就不管不顾地赶了回来。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,觉得你真丑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觉得,你正像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!……如果做了你的媳妇,生活一定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;但是,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!真的!不后悔。可是……一切都错了;错得,毫无办法挽回。”你突然加重了语气,像诅咒似的说:“错了!
全错了!可是错的不是我们!而是上帝!”
是的。小孩,你终究是个小孩!上帝是虚无。也许,正因为你是个孩子,带着孩子的纯真与童稚,你的命运和事业,乃至婚姻才如此顺达。
我们又静静地沿着柳林和堤坝朝前走。心和心都开始平静了。平静得像天上
的星光,柔和地彼此照耀着,但动也不动。
“我明天要回青海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你轻轻地说,“要不,也不会陪你坐了这一夜。”
我的心轻轻地跳了一下,又一次站住,又一次想揽住……
“别动。”你说,“如果愿意,我会自己靠近你的……”
我们又朝前走。
“你这一辈子还是不结婚?”
“不结。”
“一辈子都待在青海了?”
“都待。”
“那么,明天,我去送你,送你上车……”
我什么也没回答。
小孩,我的小孩!你知道我回到青海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吗?
我要把我所有发表的、写成的诗歌和小说,都烧掉,烧个干净。
既然梦和现实总是如此遥远;那么,从此以后,陪伴我终生的,只有那青海高原、大戈壁上才有,而且终年不断的干燥的漠风了……